黔阳的冬天,日头虽足,却是阴冷难耐的。 

王天风犯了旧疾,嘴唇上常泛着一层青色。 


郭骑云暗暗地腹诽:明台这个小王八蛋,该他殷勤的时候不殷勤,没事儿倒瞎上赶着——他也不明白是为什么,前一段时间明台就跟上了瘾似的,净围着王天风打转儿。可一转眼,他似乎又戒掉了这个瘾,躲开王天风丈八老远……也不知道这位少爷到底抽的是什么疯? 

可能,有钱人家的孩子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怪癖吧—— 

郭骑云如此想道。况且,明台原是出了名的风流公子哥儿,眼前又有个现成的红颜祸水作搭档……他如今忙着讨好于曼丽,别的自然也都顾不上了. 


好在没有了明台添乱,郭骑云又可以尽职尽责地当他的跟班……只可惜他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大小伙子,也不懂得怎么照顾人。想来想去,也就是反复地提醒王天风注意休息、按时吃药什么的。 

话说得多了,王天风便嫌弃起来,拿话怼他:“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用不着你来婆婆妈妈。” 

郭骑云心里老大的委屈,转念一想:明台这臭小子帮不上自己的忙,还尽让老师操心——不如干脆打发了。 

于是,他便向王天风建议:可以让明台提前毕业。 

——这是郭骑云以自己作为教官的专业眼光做出的判断。战时不同于平时。明台目前的水平已足可以上前线。即便还有什么不足,也可以放到实战中去成长。要是没长成就挂了,那只好认命。战争就是这样——会以最高、最残酷的效率筛选出适合在战场上生存的人。 

郭骑云是个老兵,才不像老师说的那样,是个婆婆妈妈的主儿。 

他却没有料到,王天风并不同意让明台提前毕业——还以为老师这么用心地栽培明台,是急着要让他派什么用场呢?郭骑云暗自嘀咕着:难道,是我猜错了? 


——他没有猜错。 

王天风心下是非常急着让明台快点毕业,好回上海去的。 


如今战事胶着,高层暧昧,他手里握着中日双方面的情报,知道战争已经走到了一个复杂而微妙的节点上。中日都不是铁板一块。从1937年后,党内便有求和之声,到了今年更是愈演愈烈。日本那边同样有“北进”和“南进”之争,却被对中国的巨大战果给掩盖了。所以接下来,该有一场硬仗。如果国军能在这一仗把日本人打伤、打痛,让日军积累在内部的矛盾爆发,则战事会进入一个相持阶段,中国还有反击的机会。如果这一仗仍是大败,那日军更加骄狂不说,党内的“和平之声”也会占据主流,而消极抗战的后果则是中国人无法承受的:战争是国力的较量,而我国积弱已久,眼下全靠国际撑持。援华交通线一旦被切断,便连战时首都也保不住了。真到了那个时候,又是一个“崖山”。 

作为一名军人,王天风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一片混乱的战局当中,更多地为己方争取到一些筹码罢了——这些筹码,只能在战场上取得。靠刺杀和搞破坏是没有用的。只有堆积如山的日军尸体,才能说服日军大本营的那些战争狂人。 

所以,王天风急着将死间计划启动。这是他精心设计的方案,唯一所图的,便是一场战役的胜利。可偏偏作为这个计划最关键一步的明台……却依旧令他放心不下。 


死间计划所需要的,条件太多,也太过于苛刻。在这个计划里,王天风既需要一个信徒,也需要一个叛徒。他需要一个信仰家国、出卖王天风的叛徒。 

但直到死间计划执行到最后一步之前,他又希望这个人是全然信赖、服从着自己的。 


这是王天风的一点私心。 

当初他离开上海时,即便不算得狼狈,却也是被迫无奈的。日本人、76号、明楼、戴笠……尽管动机不同,但他们默契地携起手来,将他逐出上海。 

王天风自然是不甘心的。 

所以他需要明台回到上海,替他给他的老对头们一个教训。要让他们一眼就能够认出:这是他毒蜂的弟子。 


王天风选择了明台。 

除了家世显赫、素质出众这些因素外,他特别相中的就是明台的骄纵与任性。这个野马似的性子,肯定会让他的老对头们吃大苦头。尤其是明楼。 

他可不打算还给明楼一个听话的弟弟,或者是忠诚得力的部下。明楼已经有明诚了。而明台,只会是一只张牙舞爪、尽想着蛰人的蝎子。 


沉浮谍海这些年,带出一批批的特务,王天风凭借的可不是一味的苛刻与严厉。 

他知道该怎样做,去俘获和驾驭一个人。 


当了这么多年的特务头儿,王天风对当下国内的特情工作可谓腹诽颇深。 

戴笠也算是个人杰,但出身限制了他的眼界,不论军统在他的手下如何发展壮大、横行无忌……却总是不脱江湖上那一套旧把戏。内部洗脑用的还是君臣父子、忠孝节义的老生常谈,行事作风更是上承东厂的飞扬跋扈,下接会道门的鸡鸣狗盗——过时得很。 

王天风是留过洋的人,在法国时研读经济与哲学,也接触到不少心理学的前沿之说。他受苏联人巴甫洛夫的行为主义观点影响尤深,也知晓列强的谍报机构在训练中已经开始运用一些前沿理论:这其中,以英国和苏联的系统最为先进;美、德稍逊之却也讲究科学,且各有所长;日本人的法子是照着欧美的葫芦画的瓢,半通不通,只能在中国人面前逞威风。只因中国人的情治系统,还处在最原始的状态。 

他心里不服气,更焦虑这样下去两国相争,中国会吃日本的大亏。于是自愿当了军统的教头,期望在一批批的特训学员身上,摸索出一套可供中国人搞情报的方法来。 


明台不是王天风第一个实验品,却是他最接近完成的一件作品。 


他精心谋划,从诱导明台的表现开始入手,不动声色地分析他的心理,测试他的反应,在培养的同时也进行驯化。 

他让这个年轻人一点点地蜕变成为他所期待的模样。 

却依旧不觉得满意。 


王天风深信,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人心亦是同理。 

软弱滋生于欲望。人有所欲,盖因有所求。要杜绝一个人的软弱,只需要给予他、满足他的所求。 

他心底里要的东西,你给了他,他便不再受任何的威逼与利诱。这是最牢靠的一把锁,可以锁住秘密,锁住人的心。 

王天风就是要在明台的身上装这样一把锁。 


——可他至今仍不知道:明台的心底到底装的什么?又要的是什么? 

是家国?是理想?是亲情?还是爱恋? 

有的人,天生心胸大,装得了主义,装不了七情六欲;有的人,却天生只得一颗心窍,填进一个人去,便是顽石不可琢……便连忠孝也是退而求其次的了。人皆有孽,谁比谁冤?谁又比谁高明? 

王天风见多了人心,也见惯了人心,倒不会觉得这些不同之间有什么高下之分……他只要知道:明台到底要什么?——在他经历过被抛弃、被出卖与背叛之后,还能够支撑着他不发疯、不堕落、不沦为一个真正的叛徒…… 

明台到底需要什么? 


在弄清这一点之前,王天风总是放心不下的,也就不能放明台回上海去。 

他真正在乎的,也就是真正能够控制他的东西。 

好在眼下,就有个现成的甄别机会。 


明台为了不能带于曼丽去维也纳的事儿,正和王天风闹别扭。 

连在食堂吃饭的时间里,都不再和王天风闲聊搭话,闷头闷脑地扒饭,只差把“我在和你赌气”几个大字刻到脑门上了。 

王天风心下里觉得好笑。驯化进展到这个地步,他可不认为明台还能翻出自己的五指山。有心想要逗逗他,便明知故问地对明台道:“怎么?一声不吭啊?” 

他一主动开口,果不其然,明台立马便接上了腔:“跟您没话说——” 

“没话说,还是不想说?”他又故意问道。 

“不想说!” 

“现在,还是永远?” 

“最好是永远——”明台一边拖长了话音儿,一边摆出副专心吃饭的样子,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咀嚼声大得颇有几分嘚瑟。 

王天风看了看明台,语气刻意地唏嘘道:“有本事……你就永远别说。” 


明台给自己盛饭的动作僵住了。 


王天风假装没有注意到明台泄愤似地捣饭动作和突然真切起来的咬牙切齿,闲闲地拨了两筷子盛进碗里的菜。逗得差不多了,该谈正事儿了。 

“……你不是就想带于曼丽出去透透气吗?”他正色地接近明台。“准了。” 


“准了?!!” 

明台大叫一声—— 

叫完了,自己也觉得有点不矜持,可瞬间的眉飞色舞已经出卖了他。明台索性自暴自弃地道:“我就知道你会准的。”他在心底里,一边唾弃着自己的没骨气,一边又沾沾自喜、喜不自胜地想道:老师果然是宠我的。 

王天风却不打算就此放过明台,挑起了一边眉梢,又故意道:“你不是不跟我说话吗?” 

明台只得瞪了他一眼——却一点力度都瞪不出来。只能喜气洋洋地冲着王天风傻乐。心甘情愿地被嘲笑。就连他在心里这么想着的时候,都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满足感。 


明台没想到还有更大的惊喜在等待着他。 

王天风说去维也纳是扯淡,但不等明台溢出失望的情绪,便说了可以派他去重庆。执行任务——明台立刻反应了过来。 

任务可比度假有意思得多。为了掩盖合不拢的嘴角,明台使劲儿地往嘴里扒拉饭,也不怕噎到。光就着王天风现在的态度,他就能吃下三大碗白饭。 


“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儿。”王天风意味深长地向明台叮嘱:“跟她保持距离,别让她把你带跑了。” 

明台顺着他的目光瞟向于曼丽,却丝毫没因为这几句话而感觉到忐忑,相反,还更加雀跃。 

他早就想让王天风看看自己的厉害了。 

——让老师等着瞧吧! 


于是,便怀着这样摩拳擦掌的心态,明台和曼丽一起,踏上了飞往重庆的航班。 

在飞机上,明台示意曼丽靠在他的肩膀上睡一觉,好养精神。反正他们饰演的也是一对小夫妻。于曼丽倒也不似平常女子的拘谨,大大方方地倚靠到他的肩头上。 

看着她安闲地阖上双目,明台心底忽然生出了几分对于搭档的实感:尽管出发前还在相互进行着试探与磨合,但当任务开始,他们便轻易地逾越了暧昧与缠绵,能够像亲人一样默契而自如地相处了。 


但明台自己却全无倦意。 

他一边假寐,一边在脑海中将王天风对于任务交代的每一句话都过了十几来遍。他这时才有点怕了。怕自己落入圈套,让王天风失望,或是看轻了自己。 

所以当飞机落地时,明台的大脑中已经滋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到踏上山城石板路的那一刻,他又是那个任性狂妄、无法无天的明台了。 


这是一场他和他老师博弈的游戏。 

王天风设了一个并不算复杂的圈套,来测试明台的资质。而明台对于证明自己出类拔萃这件事一向很富有心得。他轻松地识破了这个陷阱,把跟踪前来的前辈们耍得团团乱转,然后潇洒地完成了任务,准备回军校复命。 


变故发生在任务完成之后。日军空袭重庆。明台即使心里恨得骂娘,却也变不成一门高射炮,只能拉着于曼丽在狂轰滥炸间奔逃。 

一枚炸弹落下。曼丽突然挣开了他的手。等明台再一抬起头,却看到一支黑洞洞的、直指向自己的枪口。 


直到于曼丽的身影消失,明台都没有反应过来。 

——一下子明白得太多,他反倒有些不明白了。 


王天风早就知道于曼丽会跑……还特意为此而警告过他。可王天风终究是放了于曼丽出来。所以,这一次任务根本就是一个陷阱,还同时设计了明台和于曼丽两个人。 

既然王天风早有预谋,那于曼丽无疑是跑不掉的。而对明台而言,这才是真正的考验,考验他如何应对搭档脱队的情况。 


明台把前因后果在脑子里理了一遍,顿时生起老大的火气。 

从一开始,王天风软硬兼施地把于曼丽推给他做生死搭档时,他就有了某种警觉:王天风和于曼丽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一般的师生关系。至少,于曼丽对王天风而言,也是特殊的。在他们之间共享着某个秘密,或许是有关于曼丽身世的。 

这样的猜想让明台嫉妒。 

所以,在他们搭档关系的一开始,他不留余地地与曼丽针锋相对、互比高下。好在最后王天风还是选择了明台作为他们小组的组长,这才算给了明台一些安慰。 


而尤其让明台放心的是,在跟于曼丽相熟之后,他发现她很害怕王天风。她比明台更听王天风的话。 

因为恐惧,所以顺从。她不敢违拗王天风,也不敢亲近他。 

察觉了这一点后,明台便放弃了再和于曼丽较劲儿。相反,他开始热衷充当她的保护者,保护她不受王天风的威慑。 

这对明台来讲是件很开心的事儿,把王天风对于曼丽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来。反正他也不怎么害怕老师。每当他被老师痛骂,于曼丽都会拿一种膜拜神迹式的眼神仰望他,明台感觉还挺得意的。 


可现在,于曼丽突然消失了…… 

在消失前,她哭着告诉明台:我和你不一样。 


明台知道,这是一直以来他没有深究的,那个只存在于王天风和于曼丽之间的秘密,终于爆发的结果。 

他倒是不是很气于曼丽始终瞒着自己。却莫名地有点生王天风的气。 


于曼丽的举动是把明台逼到了悬崖边上。 

他不得不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接下来他要怎么办?是回去军校,还是不回去? 


他明白于曼丽所说的不一样是什么意思。在于曼丽的眼里有一个不一样的王天风。一直以来,明台都在努力忽略的,那个让所有学生和同僚都避之唯恐不及的王天风。 

明台很清楚,于曼丽的恐惧不会是空穴来风。他也一直都知道,在其他人眼里,王天风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但他却认为,那样的老师与自己毫无关系。 

他是王天风最得意、也最宠爱的学生。他们对彼此都是不一样的。 


可是现在,他还有底气回去见王天风吗? 

如果他回去了,他见到的还会是那个对他另眼相看、待他与众不同的老师……而不是那个心狠手辣、人人畏忌的特务头子——王天风? 


明台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追踪到于曼丽的行迹。他应该把她带回去的,如果他还想见老师的话。但最终,明台还是选择了帮曼丽击晕同样是追踪前来的特务们。 

他会放于曼丽走。 

只是戒指必须留下。明天要回军校,总要给老师一个交代——告诉老师是他放于曼丽走的,而不是他留不下她。 


曼丽任由明台褪下了那枚戒指。 

她始终没回头。 


明台不怪她。 

他看见了曼丽试图拉住他的手,却退开了。 

毕竟,他们是不一样的。 


在来渡口的路上明台已经想得很清楚,他现在有几个选择:一条路是回去,把曼丽也带回去,万事大吉。一条路就是逃跑,跟着曼丽跑,或者跑回明家,都有生机。最糟糕的一条路,就是他一个人回军校,去面对生死难料的结局。 

曼丽应当走,因为她害怕,她逃开的是她想逃开的。而明台不能走,因为他怕的,是和曼丽相反的东西。 


当恐惧伴随死亡的威胁切切实实地加诸于身时,明台反倒确定了一点:比起一辈子的逃离,他更害怕的,是再也见不到王天风了。 

所以,哪怕是会死……他也要回到军校。 

他情愿去见王天风,赌他千分之一的心慈手软、网开一面。 

也不愿……就这样连个告别都没有的,从此,失散到天涯。 


他幼稚、固执,还冲动。 


如果不是这道关于生死的题目,也许明台还不能明白王天风对他而言有多么重要。倾其二十余年的人生,他一直所追寻的,就是这样心死靡他的归属。 

上天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寻觅到了这个人。若要他再离开,他宁肯去死。 


“开枪——开枪啊!”

“砰——”


明楼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明台持着枪面对着他。哭诉着:他不愿意,也不敢开枪。他是明楼最呵护的小弟,是被受全家呵护、被宠爱包围的孩子。 

他当不了一个杀人者。 


在梦里,那个怂恿、逼迫着明台开枪的声音,是王天风—— 


当明楼从噩梦里惊醒后,明诚立刻走了过来,关心地询问:“大哥,没事吧?” 


明楼扶着额头,要明诚把药给他。 

服下了药,明楼稍稍松掉口气……然而药效大概还有半小时才会起作用。这半小时,是他最难捱的时刻。 

每当这时,明楼只能和阿诚说说话,由他来陪着自己度过这一段时间。 


“一想到明台要去孤身犯险,我就难过得睡不好觉。”明楼叹着气道。 

长兄如父、长姊如母。明镜把明台宠得不成样子,其实明楼又比她强多少?对明台一样是操着近乎于父辈的心。 


“大哥,你要相信明台。他能闯出来。”明诚劝解他道。 

相比起从少年时代就端出一付大家长架子来的明楼,倒是打小儿就陪着明台上树掏鸟、还时不常要替他背锅的明诚更加相信——明台本人的能力。 

况且,自从场次策划营救明台不成功之后,明诚对自家的小少爷又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孩子长大了,总要去寻觅自己的天地。 

早几年前,明诚也和明台一样,有一种想要离开明家的冲动——倒不是因为对明家有什么不满。只是少年长成,便不甘于再受家庭的庇护,想要独自到外面去经历风雨。 

只是明家的景况毕竟不同于平常人家,这样的想法反倒不好直说出来。 

对于明台心底里的犹豫和为难,明诚颇有些感同身受。 


“大哥,有句话……”明诚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我说了您别生气。” 

“你说吧。”明楼端着水杯,示意他自己在听。 

“明台既然自愿留在军校,那就是认同了王天风……我们何必一定要插手呢?” 

“屁话!”刚说了不生气,明楼还是猛不丁地爆了粗口。杯子墩在桌面上,半杯清水在玻璃壁间掀起滔天巨浪。“阿诚你怎么能这么想?!你不知道王天风他是什么人吗?!” 


明楼压着嗓子,却像开了连珠炮,一迭声地吼道:“王疯子是什么手段,阿诚你自己是领教过的!明台他一个年轻人,家里除了供他生活、供他学习,什么事情都没让他经历过!这么单纯的一个年轻人,到了王天风的手里,会是个什么下场?——就是被利用!被彻头彻尾地利用!”

明诚只得无奈道:“大哥你先别急……你小点声!让大姐听见。” 


明楼意识到自己失态,勉强安下神,又端起杯子来咕咚咕咚地喝水。 

见他缓了气,明诚才慢慢道:“我只是觉得……大哥你的想法,会不会太主观了。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要去相信王天风,但……我们是不是可以去相信明台?” 


听了他的话,明楼握着玻璃杯,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阿诚……有的话,我跟谁都没有说过。” 

明诚没有接话,只是望着明楼。一倏忽的同情,自他眼中闪过。 

明楼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缓缓地开了口,一字一顿地道:“对于咱们家的这个小少爷,我是有愧的。” 


“当年……他刚刚来到明家,那会儿,他才六岁。年纪小,突然失去了母亲,不管我和大姐怎么哄他、照顾他,他也不同我们亲近,总是要哭闹。” 

明楼淡淡地诉说,视线便凝滞在台灯下的一片阴影上。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那个小小的、一丁点的明台。 

“大姐整宿整宿地陪着他,恨不得把心挖出来对他好……明台稍微高兴了一点,多说两句话,多吃一口饭,大姐就欢喜得跟什么似的。大姐……她对我一向是严厉的,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温柔的姐姐,所以我嫉妒了。” 


说到这里,明楼苦笑了起来。 

他摇摇头:“当时真是太不懂事了。明台的亲生母亲,是为了救我和姐姐才去世的。她的儿子,理当在明家得到最好的照顾。明台六岁就失去了母爱,这是我们欠他的啊!我该还!……这些道理我都懂!可看见姐姐重视他还超过我这个亲弟弟……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儿。” 


“大哥……”明诚看见明楼面容上的苦涩,忍不住插口劝道:“大姐心里,对你和明台是一样的。” 

“我明白。所以才说那时候,太不懂事。”明楼顿了一顿,嗓子忽然便变得嘶哑:“现在想起来,我总觉得自己不够心疼明台。我怕我自己照顾不好他。我一想起他小时候那个样子,我就……” 

明楼说不下去了。 

他望着明诚的目光,扎得明诚也生疼。明诚拍了拍他的手臂,道:“大哥,你已经尽力了。” 


一时沉默无语。 

明诚此刻眼前所看到的,正是少年时代的那个明楼。从他进入明家的那一天开始,他所见到的,就是那个一身伟岸之气的明楼。沉稳而清秀的,仿佛薄暮下的山色。 

后来,他花费了很多年,才渐渐地意识到,在成为一个真正能扛起山岳的男人之前,明楼已经默默地肩负着山岳,很多年——曾经,他也只是个少年。 


无声地叹掉一口气,明诚的声音突然掺杂进一丝冷厉:“大哥,你要想清楚一点:就算明台被王天风利用了,那也是他自愿的。是他必须经历的……我们没有人能代替他,做选择。我们能做的,只是在他受了伤以后,难过的时候,提供他一个治疗的地方。” 


听了他的话,原本低沉的明楼突然“噗嗤”一笑:“弟大不由兄……你就是这个意思吧?怎么,嫌我管得多了?烦我了?” 

“你明白就好。”明诚也露出一丝笑意。笑过了一刹那,又变得正色道:“大哥,你是不是有点怕王天风?” 

“怎么这么说?”明楼立刻表示出不满,提高几分音量。“这么说起来,你倒是……我记得,在巴黎的时候,你们关系好像就不错?” 

“那时候不熟,所以互相比较客气。”明诚解释道。 

点点头,明楼算是认可了这种说法。 

“后来就是在青浦的时候……”明诚继续道,语气稍稍低沉下来,“他是挺针对我的。不过,我觉得他是冲你来的。他这个人,虽然没法对付,但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 

“你觉得他没法对付?”明楼追问道。 

“我不能认同他的做事风格……”明诚沉吟了一下,努力整理着自己对于王天风的印象。“太使用手段了吧?他这个人,工于心计,对人用‘术’而不用‘道’。我不太喜欢。不过,说到底都是抗日救国,这些也不是很重要。” 

“但你们终究不是一路人。”明楼了然地总结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他是真正搭档过的——所以我更领会这一点。你不要看我们都抗日,都救国……但方式不同,就走不到一起去。顶多同路,走到一半,还是要分的。” 


明诚“嗯”了一声。 

明楼的头痛终于得到了缓解。他阖目靠在沙发上,松松地吐出一口气。“——我和他,最根本的分歧……在于,我是一个’革命者’。我渴望新的时代、新的世道,我还渴望着,有一个全新的自己。我愿意活下去。” 

明楼一边说着,看到明诚揶揄他的眼光,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明诚了解真正的他是什么样子,他们对彼此都心知肚明。 

“但王天风不一样……你别看他什么都敢对着干。但他骨子里,是个’殉道者’。他会逼着自己去死,跟他仇恨的东西一起同归于尽……跟着他的人,只能走向毁灭。” 


tbc


关于文里评价各国情报机构那一段……


中国人在二战情报战上还是有不少惊人表现的。但对日鏖战处于巨大劣势也是事实…… 

一个是国力所限,情报战也是战争,要拼资源。 

再者,戴笠搞的还是“为天子耳目”的那一套。他用江湖手段就难免用江湖思路,这在现代战争、国家机器的对抗中,本身已经落于下风。 

军统为什么热衷搞暗杀?因为戴笠爱出风头。虽然行刺的人都是英雄,但暗杀本身作为战争手段,只能居于末流。 

打比方的话,情报战中真正的屠龙刀是获取战略性情报、实施战略性欺骗,反谍相当于内功,经济类似命门。暗杀顶多算一种态度。 

军统的抗日态度很好,但实话实说,表现不佳。抗战期间日本特务漫山遍野无孔不入,反谍做不好等于自毁经脉。别说武功了,面对日军,国军就是个残疾人。 


戴笠该感谢日本人,因为抗日,一大批知识青年主动投身军统,到抗战后期军统的水平提高不少。 

有文化很重要。那个年代文凭就等于素质。军统的特训班其实际作用很有限,比黄埔还速成,能学到什么真东西?关键是聚集人才。 

抗战前,戴老板说话不如徐先生,因为中统比军统强。中统大把的前TG,有文化。但中统属于典型的知识越多越反动,抗战期间专心致志地捞钱……军统也捞钱,但可以说自己在打经济战,把自己养肥了老蒋还不好说什么。 

抗战结束后,中统已经失势,军统跟知识青年更集中的TG正面刚立刻现了漏勺原型……其实对付TG还是中统更擅长。 

不然大家可以留心一下,为啥这么多年过去,军统在天朝抗日剧里都快洗白成正面形象了,中统还是一副标准反动派的嘴脸? 

不负责任地说,原因就是仇太大,TG和中统之间才是真恨。对军统,看在抗日的份上,TG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 


至于日本人的情报水准……只能说画风清奇。 

他们跟欧美比也是大写的落伍,但必须得承认,日本是个做事情能做到极致的民族。他们在中国身上也是下了死力气。加上对手的中国当时整一个烂摊子,所以取得的优势极大。 

相比之下元首就很杯具,平心而论他德的业务水平不低,奈何对手是英国这个成了精的老狐狸,输得底裤都没了。 


中国真正论情报实力还是得推TG。TG的情报底子是苏熊帮着搭建的,起点就很高。 

搞情报关键要拼脑子。TG别的不说,一群唯物主义者,首先世界观就比较科学。作为参照,日本最牛的情报机构是满铁,日共扎堆。以当时而言,脑子好的人才信马列,脑子不好的咋看懂资本论? 

此外TG情报工作的负责人太牛了,周相。 

对比一下周相和戴笠的水平,讲真我觉得戴笠不老好意思叫“特工王”的…… 


所以死间计划的设计其实是完全超出国军水准之外的……其执行难度大致相当于钢琴业余十级弹拉三。 

但我还是很喜欢这个计划的思路本身的。因为它高级。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战略欺骗计划。纵观整个二战,这种主动出击的诱导式战略欺骗都是屈指可数的,每一个成功案例都是情报界的巅峰之作。 

仅凭这一个计划,毒蜂就能胜出辛苦了48集的毒蛇。 


不过,大哥要扳回来倒也简单……专心搞经济不要搞什么行动就好了。毕竟,战争实质是解决经济问题的手段。要坑日本人,没有比搞他们经济更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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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椒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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