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告:刑讯描写,慎入


【四】飞蛾火 


孤零零的灯泡悬在头顶上,吊着白惨惨的光。 


王天风引燃了一支烟。 


明台打了个呵欠,双臂摇晃,搅得铁链哗啦、哗啦的响动。 

小特务们守在四周。特务处最狂和最傲的两个人互相对上,让他们莫名的兴奋。明台朝他们笑了笑。 


那个人走近,拽起铁链,带得明台升起,又砸向地面。皮靴裹嗦裹嗦地发出响动,踏在明台的胸膛上:“这不是审讯课。”冰泠泠的声线,居高临下的俯瞰。寒意顺着背脊,一直溜进背后的砖缝儿里去。 

明台舔了舔淌进唇缝里的鼻血。他当然知道这不是训练——跟此刻,当真狠辣的王天风比起来,训练里的那点手段只能算作是哄孩子。 

老师果然是心疼学生的。明台想到了,便在这难捱的折磨里,竟也生出几分实在的得意来。 


他在瞻仰他的神像。 


艰难地将视线往上移,隔着层层血污,明台瞅见王天风的模样。他叉腰而立,洁白的衬衫一尘不染,袖口折起直到手肘上,露出一小截光洁而修长的手臂来——绯红色的眼角,正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 

这正是明台当年所迷恋的那个模样。 


鞭子上蘸了盐水,落下时,鞭梢带起丝丝的呼啸。血束溅在墙角,开出迷离的花。疼痛犹如一则谜语,没有人能知道,答案是勇气还是怯懦? 

王天风抬起鞭子,鞭梢儿轻轻敲打明台的脸颊。“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不要怪我。” 


不怪你……明台喃喃地道。因为,这些都不是真的。伤口上,烧灼的疼痛不是真的。眼前,这个心狠手辣的王天风也不是真的。 

这只是他和老师一起,演给日本人的一场戏。 


所谓痛苦,也是一种亲密的方式。 

王天风下手越狠,明台便越觉的得意——这是他和他的老师共享的隐秘合谋。所有的人,都会被他们骗过去。当他们是彼此唯一的知情者,便不会有比这更亲近的关系了。 


相比之下,肉体上所承担的痛苦,尽管夸张了些,却只不过于一场幻觉。 


真实,是那个当每回的刑讯训练结束后,都会对他特别耐心与宽容的王天风——会安抚他的情绪,关心他有没有受伤,甚至,会亲自帮他包扎伤口……纱布发出一股凛冽的消毒水味儿,夕阳的光晖勾勒出王天风脸颊上的温柔。那个时候,明台总会不自觉地夸大他所受的苦楚,大惊小怪地向老师告诉—— 

指尖与目光碰触在他的伤口上,热乎乎、酥痒痒的。 

那才是真正的老师。 


于是,想念着王天风曾经温柔地抚摸他的手指,明台便咧开嘴,笑出了声音。 


王天风垂下眼皮,将烟蒂摁在明台的手臂上。烟头沙沙地冒起一股青烟。皮肉被烧穿的剧痛,激得明台不住地吸起凉气。 

“明台……这不是让你逞英雄的时候。” 

——他曾经说过这句话。当然,那时的语气与此刻截然不同。 


明台被架上了电椅。他挑衅似地瞪向王天风:“我本来也不是什么英雄!我啊,就是一个只会谈谈情、说说爱的俗人。” 

尾音被发电机的轰鸣所盖过。电流淹没了神经,那感觉像有一把大锤,把命运生生钉凿入血肉。


这就是命运。

明台没有撒谎。他就是这样沉湎于情感的人。也许自打骨子里,他就注定了要为着某个人——生或者死。 

他是注定了,要眷恋某个人的。他爱他的国,也爱他的家。可信仰与归宿,都是太过大而化之的东西,偏他所爱与恨的,却只能是具体的某个人。 

遇上王天风,是他的幸运。 


曾经,他看着国家为蠹虫所把持、私欲假借公义的名头、将国家搞得愈发民不聊生——便感觉到迷茫,犹豫着,是否要为着家国的信念抛舍下深爱他的家人?人人都在谈主义,却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以一己的微薄之力,究竟该做些什么才是报效国家?而这一切又是否具有意义——直到,他遇上了王天风。 


明台的理想、希望,都汇聚到了王天风的身上。 

他就是他的答案,他的理想,他的信念,他的希望。他曾经怀疑与犹豫过的,在遇到王天风后,都得到了答案。 

所以,他爱上了他——因为,他是他的信仰,所以他爱他;因为,他是他的爱情,所以他信他。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 

可当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老师发自内心的膜拜,蜕变成了执迷难解的情欲? 


一瓢冷水泼在面上。 

明台惺忪地睁开眼。没有吭声。 


他依稀还记得:之前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王天风因为靠他太近,所以隔着衬衫也能看到的疤痕形状——即使当初的叛变是有预谋的,可当初的刑讯,他究竟熬了多久? 

他的老师,曾被这些花样百出的酷刑折磨了多久? 


可当明台睁开眼睛,眼前却是汪曼春正踏着细长的鞋跟儿,在嘀笃、嘀笃地来回。 

“以前,我还真是小瞧了你。”她嗤笑道,“想不到明家的小少爷,原来是这样的人物?” 


朱红的蔻丹扣到明台的下巴颏上。“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想抵赖?——照你的说法,是你先跟孙秘书说要你到外面去抽根烟,然后,趁你不在的时候,孙秘书杀了惊蛰,并准备嫁祸于你,却没想到你中途返回。于是,在他要杀你灭口的时候,你出于自卫才开枪打死了他。是这样吗?” 

汪曼春一边说着,明台一边用力地点头。他探出舌尖,沿着干裂、爆皮的嘴唇舔舐了一圈,而后笑道:“曼春姐,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我真的是冤枉的,你相信我好不好?” 


汪曼春蹙起了眉头。“你是装傻还是真傻?”她微微一哂,将作弄的目光扫到明台的面上。“……都被骗了,还这么死心塌地?” 

明台的目光一暗,双瞳蒙蔽着重重血色,锋利而微弱地向她一瞥,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啊,你就是个傻子。枉费你在军统受过训练,不知道什么是诈供么?” 

汪曼春的笑声尖锐,像一把剐刀,挫在明台遍体鳞伤的伤口上。 

“毒蜂是假的——王天风骗了你,他是我们的人。但毒蝎是真的——要没有你亲口承认,我们还真抓不到什么把柄。一只知了能换一只蝎子,很划算的。”汪曼春俯下身,一只手轻柔、怜爱地抚弄着明台的脸颊。“看在你大哥的份上,我想帮帮你——明台,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咀嚼着汪曼春所说出的每一个字,明台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嘴角上却还挂着微笑的弧度。“骗子。”他喃喃地念叨。 

“不错,王天风是个骗子,他骗了你。”汪曼春朱唇微抿,如花似玉的容颜上浮显出一丝狰狞。“你已经输了,明台。不要再挣扎了。” 

“你个骗子!”一口血沫啐在汪曼春的脸上。 

——像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的劣质谎言也想骗过他……太小看人了!明台得意而凶狠地凝视着她,嘴角威胁性地翘起:妄想着,从那张画皮上咬下一块肉来。 


汪曼春恼羞成怒,扬手便给了明台一个大耳刮子。他的面孔被打得偏向一边,鲜红的血迹立刻顺着嘴角淌落。 

没等到汪曼春有更多发作。铁门轧轧作响。王天风面沉如水地踱进门来:“你不该告诉他这些,破坏了我的审讯计划。”他手里持着一份文件,指间夹着的钢笔指向明台。“我还有一些问题,没有问他。” 


汪曼春拢了拢头发,忿然不语,退到了一边。 


明台笑嘻嘻地目送她走到了角落里,目光才转投向王天风。他昂起头,他的眼前,挂着那颗明晃晃的白炽灯泡儿——明亮的光芒几乎要把他的瞳孔给烧穿。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王天风询问道:“你要问什么?” 


王天风停在了那团光里。明台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只见到他的嘴唇依稀开合,似乎是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骗你。”王天风没有提问,相反,却是一副回答的口吻。“明台,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 

当他说完这一句以后,顿了好久,才继续道:“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很痛心。所以,为你着想,我想出了一个法子——只要你交出惊蛰的密码本,日本人那边,就可以交代了。你不用再受苦,也不用怕被当做‘叛徒’,我有渠道可以告知重庆,这只是你的’权宜之计’。你可以当一个‘双重间谍’,依然在76号内‘潜伏’,你在重庆的档案绝对不会受影响。怎么样?” 

他循循善诱地劝解。语气是自明台认知王天风以来,有史上,最温和的一次。 


明台迟疑地没有接话。 

他担心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一定是受刑的缘故。此刻,听到老师这番话,他竟然捉摸不透老师的真正意图,也不知道该如何将这场戏继续表演下去。 


王天风放下两张纸,一支笔,整齐地摆在桌面上,等待明台在上面签字。 


鬼使神差地,明台发问道:“老师,汪组长说的,是真的么?” 

“明台,”王天风字斟句酌地答道:“你既然入了这一行,就该明白:没有什么是真的。” 

“没有吗?” 

“没有。” 

明台微微地苦笑道:“老师,你说的事儿太复杂,也太麻烦了。学生无能,只能效忠一方,当不了这个‘双重间谍’。” 

“年轻人,我已经给了你机会。”王天风眯起眼睛,望着明台。眼角上染着一缕薄红,透出丝丝的毒性。“而这个机会,只有一次。” 

“老师,”明台诚心实意地说道:“你杀了我吧。” 


王天风没有应声。 

他转过身去,覆着白衬衫的肩膀削落成一片单薄的绝壁。他伸手从一排冒着森森寒气的刑具当中挑拣了一把小号钳子,递给旁边的特务。 

特务执着这把钳子,凑近明台,夹住他的手指甲,拔了一片下来。 


撕心裂肺的疼痛从手指上传来。 

明台发出野兽似的嗥叫。 

淌着血滴的手指甲,红通通的,像融化了凤仙花瓣。 


明台感觉自己一辈子都没有这么清醒过。清醒地承受痛觉。 

因为恐惧,他的十指和四肢都陷入了痉挛。但是钳子继续凑了上来,夹住另一片指甲。 

明台死死地盯住钳缝里的寒光,齿缝里咯咯作响。 


王天风抱着双臂,站在一旁,视线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 


明台忽然就觉得无比委屈。理智处在混乱与崩溃的夹缝中,突然迸裂出几分疯狂。“老师!老师!!”他一迭声地叫道:“你为什么不看着我……老师?” 

饱满的血珠沿指尖砸落向地面,发出惊心动魄的轰鸣。青白色的嘴唇战栗个不停。明台的心底里,有一个声音正颤抖地告诉他:只有像这样的撇清关系,王天风才能够真正安全。 

——所以,哪怕王天风此刻将他活活肢解,他也不在乎。 


但是,他为什么不亲眼看着? 


这是王天风曾经许诺给明台的—— 

他从来没有许过他情爱,也没有许过他一星半点的未来,却许诺过会将他塑造成一名战士,以男儿的血,杀同胞的敌,酬报国的志——许国既许卿。 


当十枚指甲被全数拔尽,每一根指尖都变得红通通的,明台的眼前,也是一片腥红。 

腥气在口中上下翻腾,他喘不过气儿来。 

痛苦终于摧垮了明台最后一丝清明,所有的理智与人格都不复存在。他像一个年幼的孩子,瑟瑟地发着抖。 

“老师……”明台几近崩溃地喃喃道,血泪糊了满脸,“……老师!” 


王天风循声俯下身,凑到他的近前。洁白的棉布衬衫,在血光浸泡的视线里漫开一层光晕。看起来,又清冷,又温暖。 

看到他凑近来,明台松了松嘴角,表情又近乎于微笑了。“老师……”他呓语道,自孱弱的声线里冒出来一丝哭腔:“……我疼。” 

王天风侧过头,暗红色的眼角上覆着一层亮盈盈的水光,凝视着他。 


明台忽然不知从哪里生出来力气,猛地挣脱了束缚,扑向王天风。 

王天风被撞得踉跄后退,明台却一把抱住了他。仿佛飞蛾撞向他的火焰,他不顾特务们的拳脚相加,也不顾自己十指上绽出的血花,他不顾一切地抱紧了王天风,一口咬在他的颈子上。

这一口,咬得极狠……明台瞬间便尝到了血腥味儿。他贪婪地吮噬那口鲜血,一直吞咽进喉根里,才终于松开了嘴唇,凑到王天风的耳边,小声而又狂乱地念道:“你放心……我不会供出你的!我不会……绝不会!” 


特务们硬生生地将明台从王天风的身上拽下,按在地上,一通毒打。 

王天风仿佛刚刚才反应过来,他伸手抹向被咬伤的肩膀,伤口似被烧灼。他的手心里染上一抹嫣红。等他抬起眼,见他的学生正被雨点似的拳脚所包围,明台一动不动地蜷缩着,大概,是已经昏过去了。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一切,微微摇了摇头——这些,对明台依然是不够用的。 


幽暗的牢房里,甜如蜜的歌声婉转摇曳:“…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深情与欢愉,透过歌声,徒然敲打着森冷的墙壁。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在这个歌声里,明台慢慢地张开双眼。 

模糊的视线中,一张惨白、清丽的面孔渐渐浮现,隔着被血污浸得凌乱的发丝,一双盈如清水的双眸正凝望着他。 


歌声戛然而止。 

汪曼春悠悠然的语调响起:“虽然费了一番功夫……但于小姐总算是被我们请来了。” 


“请她来干嘛?” 

明台勉强地一笑道:“难不成,76号还要请我听曲儿吗?” 


“听曲儿?”汪曼春拨弄着火钳,若有所失地笑道。 

她挟起一枚烧红了的炭火,按捺在于曼丽的肩上:旗袍被烧糊,花纹被烧穿——发出一声嘶哑、凄凉的低泣。“好听吗?” 


“果然是银嗓子。”王天风凉凉地道。 


明台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这一幕。 

“住手……不!!!” 

他忽然似发抖、发狂一般地挣扎起来。“汪曼春,你这个贱人!!”明台的眼中,几乎要滴出血来。 

见到于曼丽受刑,他倒比自己受刑更要难捱百倍。 


汪曼春微微一笑,松手将火钳丢入炭盆。 

王天风缓缓地踱步向前道:“我知道明少爷是怜香惜玉之人,想必不会看着于小姐就此香消玉殒?”他一边说,一边拉开手里的枪机。枪口指在于曼丽的太阳穴上。 

“明台,回答我的问题。” 


明台张开了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这不是真的—— 

他木然地盯视着眼前这一幕:这不是真的!! 


明台昂起首,咬紧牙关。头脑中嘶鸣着:一切……都是逢场做戏!

这里除了王天风,没有人会知道于曼丽和他的真实关系,一个歌女,一个小开,露水情缘就是他们的全部,依然是说得通的!

他们只是在试探,要看自己的反应。这是最简单的试探!王天风绝对不会开枪的。他一定不会。

于是,哽了一哽声音,明台竭尽全力、用漠不关心的语调质问王天风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王天风叹了一口气,倒似乎很多愁善感一般。他眯起了眼睛。于曼丽阖上双目,泪珠扑簌簌地坠下。王天风的视线些许掠过明台:“只要你能交出惊蛰的密码本。”

“我没有密码本!”

明台突然镇定不下去了。这就是一场赌博。 王天风已经开牌,而明台押上了自己的全部筹码。

在这个局里,他孤注一掷、奉陪到底,丝毫没有怀疑过他的老师。但在这一刻,他却突然地感到有些惶恐。不得不压抑住那份惶恐,他沙哑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他妈的到底要干什么?!” 


“明台,”于曼丽破涕一笑,喃喃地道。“别难过……” 

“不!……不要!不!!”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袅袅的歌声,留下一个虚渺的尾音。 


王天风面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他食指轻扳,扣下了扳机。“对不起,明台。” 


“砰——”的一声,明台突兀地一颤,停下了所有挣扎。 

审讯室中陷入一片死寂。 


气流汹涌地涌入肺叶。 

胸膛颠簸起伏。 

明台突然明白了过来:没有什么做戏——这才是真实。王天风背叛了我们。他是个叛徒。 


他早已经背叛了我。现在……又欺骗了我。 


牌底揭开,这场赌局,是明台输了。

还赔上了曼丽——他扬起嘴角,笑得渐渐出声。赤红色的水珠沿着眼角无端端滑落,却不是在哭曼丽—— 

明台哭的是自己:这场甜蜜的噩梦,终究是该醒了。 

“王天风!!!” 

他叫着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噙满苦咸的泪水,和丝丝腥甜。 


tbc......


之前比较忙没顾得上更新,好在终于快完结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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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椒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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